老张和妻子四年前租下了这里,用纵列的三个屋子办了家敬老院,最里面三十平左右的房间里躺着四个老人,三个逾九旬。
天堂敬老院在人间
记者|王雅淇 陈亦琪 蓝丹
编辑|张炜铖
暮春,香山新营村里访客稀少。尽管十几米外的公交站吵吵嚷嚷,挤满来看风景的老少男女,却鲜有人愿意绕进碧云寺路,再转两个弯。狭窄的土巷里脚步寥寥,装修工衣服半卷着,站在路边歪头抽烟,脚边石碾子和黄狗闷趴着晒太阳,身后有台搅拌机钝钝地响。斜对面理发店牌子上印着“头等大事”四个字,上面蒙了一层从墙壁和地面吹刮去的尘土颗粒。
从这里左拐,走过几家贴满大红春联的屋舍和一家快餐店,便能看见一排灰色民房,其中有个半开的铁门,门外晾晒的的碎花棉布摇摇晃晃,盖住了门内的声响。
老张和妻子四年前租下了这里,用纵列的三个屋子办了家敬老院,最里面三十平左右的房间里躺着四个老人,三个逾九旬。妻子近月出了门,老张一个人照顾她们的起居,“每天五点起来,夜里三四点还要注意有人起来解手”。自从01年来北京给一家敬老院当做菜师傅,老张“一下扎到现在”,已经十几年没回过家。
家庭寄养
老张原名张全申,他说自己不认识谁,也没什么人知道自己。熟人喊他老张,年纪轻的叫他张哥,平日里,也只有街坊邻居间有些往来。有时村里的年轻人因为忙,把自己的父母托给他照顾一天半天,老张没推辞过。
前不久,有人问老张还收不收人,他叫对方亲自来看看再说。“你要叫服侍呢,我们什么都管,要是要条件,我们没有。”他知道自己没规格,只是收费低、能管得周全,“我们算个啥呢,算个家庭寄养”。
敬老院里间的门口
走近民房,可以看到三件并排的窄屋,从外向里分为是敬老院的厨房、老张和妻子的房间、老人们的卧室。老张的日常生活便是在三个屋子间迈进迈出。
据他说,自己每周里所做的午饭都不重样。老人爱吃红烧肉,老张就去买五花肉,专门让卖家把瘦的剔出去,担心硌了她们所剩无几的牙。四个老太太有三个不自理,一到饭点,老张就得在几张床之间来回跑,把刚出锅的喂给爱吃热的,再回去端来几碗温的。忙完了,他才和媳妇把锅里所剩舀进自己的碗。
前几天一个清早,老张突然被狠狠砸了一下。回头一看,是王奶奶躺在床上,像生了锈的细胳膊胡乱挥动着拐棍,嘴里骂骂咧咧:“你就伺候她不管我,看我穷!”而老张刚才给她倒尿盆的时候,她还没睡醒。过了几分钟,她突然停了嘴,瞥见自己的尿盆干干净净的,又说起好话来。
老张习以为常,常常在闷棍和骂声里表现得像块石头,毕竟“人老了,都糊里糊涂的”,收拾完情绪,老张还得接着拖地、打洗脸水、开火做饭,偶尔“气得没办法,搁自己脸扇扇”,再回去伺候。
老张曾尝试叫人来帮忙,但薪低活脏,没人愿意干,甚至请来帮忙剪头发的也因为挨了打,对老人们怕而远之。到头来还是他们夫妇二人,照顾着年岁越来越大的老人,“不如照顾小孩子,狠狠脸,还怕你”。
在老人们所住的房间里,各种气味从角落蔓延开,交融成一团混沌,在老张进门时钻进他的鼻孔,制造者们却总是蜷在各自的床上。
有时,一些声音会让她们共同感到兴奋,比如河南戏《刘巧儿》,她们几乎都能背出词,说唱就唱,“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,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……”
但尽管几乎都喜欢听戏,老人们相对时依旧常常无言,或许是因为各自都曾有不同的生活图景。而她们来这里的原因也各异,不单因为贫穷。
进门右手边的索奶奶今年91岁,几年前还在西北旺一家高级敬老院住着。老人虽然年岁大,做事反像个小孩儿,遇上难吃的饭不往嘴里塞,全装口袋里。直到儿子去看她,一抖衣服,哗啦啦掉出一堆黏糊糊的饭粒,衣服上全是霉味,气得儿子跟护工掀了桌子,寻到老张这儿,把母亲托给他。
在老张眼里,外面那些高级养老院四面透光,厨房厕所全都清亮,但老人们的身份被所缴纳的费用划分,“交多少钱管多少事,多一点人家不管”,而自己每月只收2000块钱,老人可以没规矩,他和妻子则全意照顾她们,事无巨细。
里屋的朱奶奶会在念叨起自己的女儿时神情悲凉,皱纹加深,下耷的眼角藏着浊泪。子女不和,她是被儿媳送来这里远离家长里短的麻烦,但女儿并不知情。没有电话,没有住址,只知道女儿在车程一个多小时的中关村上班,她怕等不到再看女儿一眼。
老张知道她“家里可乱”,但从不主动过问,他没敢掺和过老人们的家庭,他觉得子女送老人过来,就是信任他照顾得好。
四位老人中,除了近来新落脚的朱奶奶,均被老张照顾了十余年。老张看着她们从独自散步到卧床不起,身体日渐薄弱。 “人都有个老,我们也会老,看见他们的老,也看到我们将来的老,才要好好照顾她们。”
房间里有两个王奶奶,一个家在北京,一个家在河南。北京的王奶奶有些精神障碍,说话没逻辑,见人便拉来使唤,冲着他们咯咯笑。河南的的则有糖尿病,喜欢猜字迷,而她旁边的索奶奶几乎什么都听不到。她们好像同一座山丘上的几颗孤树,叶黄叶落,树皮粗糙,年轮各异,而老张夫妇是她们共同的,也是整座小山丘上唯一的护林工。
不好意思撒手
老张是走投无路来的北京,又阴差阳错进了敬老院。至于为什么留到现在,他也说不清。
他本是一家供销社的职员,在老家河南自给自足,不成想八几年经济疲软,赊出去的账硬是要不回来。催债无果,商品流不通,老张心里急,到98年担不住了,便想往外跑。朋友给他支招说,你有个信仰就好了,老张乖乖信了主,和媳妇儿一块捧起《》读。
夫妻俩原本想跟着教会出去移民宣教,跨过西藏尼泊尔,一路走到。结果刚到青海,内外纠起矛盾,计划告吹,老张走在西宁马路上,没了方向。他凑到街边老藏民的周围,发现他们连票子都认不清,本地人里却有把把大学生。老张觉得青海钱好赚,盘算着就地打个基础,然而房子还没租到,教会又来消息称能给他安排进北京的工厂。
2001年,他和妻子兜转来了北京,可工厂的事黄了,唯一能给他们安排的是去植物园西门口的一家养老院帮工。但那里是几个信主的退休医生建起来的,也不算是国家认证的敬老院,只是一个爱心机构,里面住了几十个老人。外地人进京,人生地不熟,又不想再回去,两口子商量完,说了句“行”。
很快,老张开始适应新工作:每天三点钻进后厨,给包括护工在内的近百人蒸馒头,在雾气腾腾里逐渐清醒,听外头鸟叫叽叽喳喳,一声远,一声近。早上7点、中午11点、下午5点,打饭的端着碗来了又走,老张跟着时针一圈圈转,像个实木陀螺。他一个人做整个敬老院的炊事,每天起早贪黑怕拖工,第一个月底却只拿到200块钱,“还不如收破烂的”。不过老张倒想得开,“就这样吧”。
几年里,老张一如既往地蒸馒头,北京的房价却日复一日地长,逼得院长决定挪地方。2012年,拿不出国家办的手续,也拿不出高昂的租金,整个敬老院集体迁往房山,家属们也带着老人和半车行李上了路。老人们攥着不肯扔的破絮棉麻,四个小时长途颠簸到房山,结果地方难找,大包小包也不让搁,有的人一下子不乐意了。老张看得没办法,加上还留下几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太在原地没人管,他决定和媳妇回来,自己开张伺候。
可回来没两年,房价翻了一番,彻底办不下去了。老张遛到街上去,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,嘴里念着祷告词,等老天给他指条活路。自己没什么能耐,也不会白手起家做买卖,只会照顾老人,现在却又没了地方。他锁着眉,鞋底不断带起碎草和尘土,直到突然瞥见一张小广告。他停下步子,记了一串电话号码。
“一开始没相中,太寒碜了,”老张指着自己现在住的简易平房说,“旁边好点的人家不接待,怕老人死里头。”几番请求,房东终于同意,老张觉得“是神感动了他,我给他讲了人这一世,总归都有老,我们是在做善事”。
安家落户,一切如常。又四年过去,屋子里数位耄耋老人相继离世,老张需要付租金的地盘越来越少。他没计算过还得租几年,“也不指着什么,就是为这几个老人,跟着十几年了,我们全凭点爱心,不好意思跟人家撒手。”
敬老院的卫生间
旧物件
北京王奶奶的记忆仿佛停留在自己最有干劲的时候:那会儿在果蔬队,我们队长一喊“上树!”,我就噌噌往上爬,摘果子去了。她常常自个儿吆喝一天,见谁都亲热。
她的孙子在乡政府上班,交钱时会来看她。据回忆,她在住进敬老院前,有个不争气的外孙,因为抢劫判过刑,有次来找她要钱,她说没有,就被一把推到地上拖拽,结果髋骨摔断了,脚踝也发了炎,从此腿脚不方便。但老人还总是乐呵呵的,说她有孙子对她好。
索奶奶的儿子来得多,常会带些酸奶水果。但老人总记挂着自己的两个女儿——年轻时因抚养不起,把她们送了人。有时把别的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,拉着手看着她们,不说话,满脸内疚。
每月,子女会来找老张交钱,顺便看望母亲。四个老人都有三四个孩子,却很少有子女连着来两个月,“钱都分得可清”,而有的年轻人只是把钱打到卡上,“根本不往这儿来”。老张觉得,“多的孩子不如少的孩子,多的负担都分散了,都不愿意承担这些事”。不过,老张和子女们关系都不错,也没有人拖欠过费用,他觉得还是“现在国家教育得好”。
老人们的衣物是旧的,记忆是旧的,骨骼里的习惯也是旧的,与新时代前卫干净的家具房屋格格不入,而被后辈“清理”了出来。比如有的老太太在家不去卫生间,总跑去垃圾篓里上厕所,还有的总是念着老规矩,无休止地唠唠叨叨。“凡是往这儿送的,都是家里承受不了,弄不了了。如果老人好,能自理,啥都能办,谁往这儿送?人都乐意搁自己家。”
离开了家,在老张这里,老人们便没那么多话了,只是想回去。老张将就着她们的习惯,但他觉得,“老人一出来,就永远回不去了,家里的年轻人容不下她们”,不过他倒也相信“孩子们还是对老人有爱心的,都是因为家庭工作走不开”。
多数时间里,老人们只是躺在床上,她们行驶过的起伏命运,拥有过的音容笑貌,见证过的年代与感情,悉数被空洞望向天花板的时间冲淡,消化在被人喂进嘴的粥菜里。偶尔,她们会诉说一句思念,但触角却总碰不到她们的子孙,只有老张一遍遍劝她们安下心来。“这些老人都想念儿女,就是对她再不好也是想。人到老都是这样。”
有的人跟老张说,没有他的话,母亲早十几年就死了。老张也不知真假,只知道自己每天熬点稀饭菜糊,煮点姜枣茶,老人没吃过药,就是背有点佝。老张说,子女把父母交到他这儿放心,也就来看的少。
也有人想把母亲送来时看了看环境,摆摆手,说“太破”。老张不给自己打广告,也没那个钱,只是通过年轻人之间的口口相传。“人家一看这里像贫民窟,名誉不好看,”老张说,“现在时代变了,哪家死个人还要找好墓地的,别说这些活的了。”
穷居闹市
老张不起眼,老张租的平房也不起眼。
几年前,还在植物园西门的时候,敬老院人丁旺,人气也旺,高校社会志愿团体摩肩接踵,来来往往,带来不竭的笑语欢声。而搬迁之后,只剩北大爱心社的三五个同学,每两周组织一次活动,来陪奶奶们聊天。
小捷在第一次去过敬老院后,便决定一直做下去。她坐在王奶奶床边,听奶奶给她讲自己被生母卖到外头,婆婆也对她不好的苦命故事,还有在果蔬队是如何蹿上树的。王奶奶讲话时,颧骨总是上扬,皱纹都挤在眼角。但奶奶糊涂了,每隔几分钟就以为小捷刚进门,问一句“你来过了吗?”
小捷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老人,能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,一件事重复个七八遍。“这些老人不像老教授,没读过什么书,接触不到太多有意思的东西。”小捷主动承担起负责人的工作,每两周带大家前往养老院。
透过窗户的老人背影
外人来得少,老人们却爱热闹,每当学生们进屋,躺在床上的老人便有的喊起来:“来!快来,坐!”有时学生不够用,没分到志愿者的奶奶还会发起小孩子脾气,想拽几个坐在别处的学生过来说说话。
但事情并不总是十足愉快。一次,有个志愿者想与索奶奶自拍,老人配合地摆好姿势,却在相机打开的一瞬间掩面,流着泪缩成小小的一团:我怎么这么丑,这么寒碜啊!王奶奶也会拿起志愿者的手和自己的放在一起,“你看你的手,再看看我的手”。老人的目光凝留在志愿者年轻的皮肤上,来回摸摸他们的手背,一遍又一遍。
即便老人们能够对这群难得的拜访者保持热情,这个活动却也陷入了艰难的境地。老人们的年事使她们头脑昏沉,谈话趋于枯燥。“招志愿者越来越难了,都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和奶奶们说话,何况有时候奶奶还记不到你。”
老张不断重复着“谢谢你们啊”“谢谢你们的老师”,他说,“只有你们还记得这里”。老张几乎不用手机,欠费停了机也不去管,“一辈子啥也不会用,无德无才,电脑在屋里也不会开”,全靠妻子与外界联系。
“北京不知道有我这地方,社会他也不来关注我,我这不起眼,都是富居深山有远亲,穷居闹市无人问,我就安安静静伺候老人在这儿生活。”筹集资金太难,老张只想把老人都安稳送走,如果有一天“钱不够了,就会放弃,赔不起”。
每月收来的钱不多,老张大都拿去购买食物、交每月2000元的房租、买水买电,手里能剩个千把块钱,但因为总为老人忙前忙后,没时间往外花。有次出门回来,看见王老太太坐在地上不动弹,吓坏了。得知没事儿后舒了口气,也再不敢总往外跑。
离平房几十米处,有一家香山老年公寓,装修整齐,大门边一张宣传报印满老人们剪窗纸、种花草的照片,门内院子里常能见到有人坐着晒太阳。老张从没去和那里的人打过交道,那里在他眼中太高级了。
老张守着他的老人们。只是老人们的年岁一天天变大,记忆也跟着掉落的白发、脱落的墙皮一起落地无踪。没什么人记得她们,她们也快不记得自己。
最近,小捷来跟王奶奶说话时,不再听得到她讲自己上树的事了,只是一直重复自己命苦,小时候被卖了。就好像倒带卡在这里,其余的都褪了空白磁条。
叶落归根
前几年的某个早上7点钟,老张喂93岁的老太太吃饭,咽下一碗粥、一个鸡蛋。老太太和往常一样,话不多。
“阿姨吃饱没有?”“吃饱了。”“再吃点包子吧?”“不吃了。”
老张的胳膊挨了挨老太太的脸,觉得一阵烧,拿来温度计,量出37度5,老张忙去煮药。可到了十一点,体温持续上升,超过了39度,老张感到不妙,急匆匆给家属打电话。家属赶来,但还没见到老人,她便安静坐在沙发上,没了气息。
而那一年的年三十,一个老人在床上突然喘起来,老张准备煮好饺子就去买药。可饺子还在沸水里滚着,老人突然再不说话了。
在搬来民房的几年里,老张送走了十几位过九旬的老人,有的甚至过百岁,“都是因为年纪大了走的,全都走的安安静静”,方寸之间从未有过痛苦大叫或是挣扎呻吟。老张也不知道为什么,“或许是主的保佑”。霉斑点点的泛黄墙壁上,悬挂着一张张教会送的年历,上面印着黄色的发光十字架,还有“祝福满满”“爱你”。
有年轻人跟他发愁,“张哥,这过世咋办?我从来没见过死人。”老张给他打了保票,如果放心,他来负责收拾。老张收拾完,年轻人把老人拉去了火葬场,存好一罐灰,过两年也会回来感谢老张替他担了难处。
老张在敬老院门口
被帮助的年轻人中有人想给老张租个房子,供他以后无事做的时候住,老张推脱了,“不会叫你这样的,我们也有家。”
老张今年65岁了,常年夜里被惊动得睡不安稳,心脏出了问题。前些天去316医院检查,医生看完心电图不许他走,他却没留下,想出来“靠着主生活”,把老人安安稳稳地照顾离世,然后“心安理得地回家去”。
老张始终觉得,自己是个外地人,北京人不承认他,他也不想留在北京。十几年里,他很少出门,不敢自己坐公交,因为“总是会坐反”。北京太大了,他几乎只认得香山。老张想回河南度过晚年。“我跟别人不一样,他们越长越旺,将来都要在北京扎根的,我回老家,那是叶落归根。”
2018年3月1日,北京地铁西郊线香山站恢复运营,家长拉着小孩子涌进车厢,泛着绿意的春光滴滴答答落进车窗,沿途一片灿烂。而对于老张来说,这些年轻人与小孩子的到来,意味着房价又要涨了。
本文刊载于《此间》2018夏季刊
新媒体编辑|郑中华 牛璐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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